香芋派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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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超】隔墙花(下)

『 谁在今天不能高升,

     那他就要永远沉沦。』

          ——浮士德·第二十一场 瓦尔普吉斯之夜



我盯着墙角那尊华丽的红木落地钟发呆,时针与分针在傍晚沉闷空气中分离,钟摆摆动的轨迹是柴郡猫从容优雅的笑脸。

身旁丈夫仍在滔滔不绝批发着他廉价的幽默,故作谦虚地吹嘘他以往的“光辉”事迹。他说得有些口渴,端起酒杯咂了两口,放下时杯底磕到桌面笃的一声,仿佛五线谱开头的高音谱号,即将引出一篇唱词。第一个音符尚未完整,一切都被浑厚悠长的钟声淹没,柴郡猫的笑停留在空气中,而眼前的笑逐渐清晰。


李静将手轻轻覆在我手上,她的手很凉,我反手握住,手心里像攥了一块被山泉水浸得通透的玉石,我们静静看着彼此笑。余光里张超对着他与男人之间的空气软绵绵笑,偶尔客气地应和几句,男人便如同得到莫大的鼓励与赞许,语速加快语调也拔高,脸上放出振作的光彩与淡淡的得意。

他所讲的那些故事的版本几乎没什么变化,磨得生锈的起承转合孜孜不倦运转着。

我想起当初与他约会时眼里止不住流露的钦佩与仰慕,觉得自己实在很可笑。当女人的智力增长到一定程度时,就很难因此再对异性产生好感,因为当她们倾听的时候,内心总有嘲讽的声音在响动。


我喘一口气,捋捋头发,用平淡的语气阻截他繁密的话语:

“我跌倒在坟墓的门口,为什么它正好洞开。”

男人脸上的困惑使我感到满意,字黏在他的喉咙里,几经打磨后又吐了出来:

“唉,她这人说话就这样,莫名其妙的…”

“真巧啊,我最近也在读《浮士德》。”李静轻柔地打断了他的埋怨,话的末尾很快接上餐刀轻轻敲击杯柄的清脆声响,男人蠕动的唇又紧紧闭上。

“没有一只杯子,没有斟过强烈的鸩毒。”在张超的言语中,那只杯子像是真的成为魔女在狂欢夜贩卖的商品。

我们顺畅地聊下去,在餐桌上摊开浮士德与梅菲斯特的赌约,齐心协力铸造一种让格格不入者难受的氛围。一种柔和中暗含着轻蔑的氛围,也许这只存在我个人的臆想中,待人和善的张超和李静心中并不会生出我这般刻薄恶毒的想法。


“时候不早了,要不咱们走吧?”

呆坐一旁许久的男人终于抓住了机会,小心翼翼挤进话语的间隙,带着不自然的热情随和的笑和期盼的眼神盯着我们三人,直至我们点头时他的眼神才收回去,笑也变得真切几分,掺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欣喜。


薄云在灰蓝色夜空中动荡而迷惘,风掠过稀疏枝叶像精神混乱者的呓语,我的感官灵敏地接收着这一切,嗅到空气里春的征兆,却未发觉深秋亲手种下的因在春寒料峭中暗暗生发新芽。

眼睛变作孩童,玩起追逐蝴蝶的游戏,随着李静身上披肩被风扬起的一角翻飞跳跃,我看见张超挽着她手臂的手抽出,覆在她肩膀上,蝴蝶飞进他的手心。她说话,他便侧过头专注地看着她,像世界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我未从体会过的眼神——嫉妒从心脏的缝隙里爬出,下一秒又被其他感受逼退。他对她的爱神圣不可侵犯,是我想虔诚拥抱的月光,义无反顾投入的漩涡,我只能仰望,奉献我的忠诚,压制我的贪婪,不该嫉妒,也没资格嫉妒。


僭越的欲望被宽恕后,难道还能再得寸进尺吗?


我想我总有一天会在赤色的洪流中彻底癫狂。混乱不堪的情感悬在胸腔内,吐出蛛丝缠绕心脏,一寸寸缚紧,紧到呼吸停滞,感官消失。

眩晕感中手被握住,我尖叫着弹开,声音划破沉寂的空气,周遭目光纷纷落在身上,这些目光,唯有两道流露着关切,其余皆是诧异和嫌恶。

包括我的丈夫。


我没有向他解释我怪异行为的原因,他也从未没有显露出探究此的兴趣,我深知这不是因为他爱我而选择包容我的一切,包括我的偏执与神经质。我们唯一般配之处,也许是我们同等的自私,关心我的时间不如花在分析股市行情上,至少有得到回报的机率。

至于张超和李静,他们见过我无数次的崩裂破碎,也再清楚不过他们是我的药,不需要处方单,他们就能治疗我。

一种具有成瘾性的药。



男人像从那次聚餐中受到了什么刺激,开始一心一意要攀向心目中“上等人”的峰顶,誓要给过去的自己做一次全方位的整容,恨不得把自己重新从头养育一遍。

我观赏他用拙劣的演技把生活演成一部落难贵族的喜剧电影。

他开始由外向内地武装自己,首先构筑起一套穿衣的标准:色彩饱和度要低,不选烂大街的牌子,不能有显眼的logo,否则太低级…某次拉开门坐进车内,他听着自动续播的车载音乐皱起眉头露出嫌恶的表情,像耳朵受了莫大的折磨,仿佛过去听这些歌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与他毫无相干且品味低下的陌生人。从前瘫在沙发上刷抖音的时间现在用来看bbc纪录片和IMDb top100电影,周末在画展走马观花逛上一圈,再精心选取角度拍下几张照片在朋友圈配上晦涩的文案发布…


他时时刻刻紧绷着,力求每个动作每个表情都如矫正后的牙齿一样齐整,橱窗里的奢侈品一样精致,又想自然地流露出一种松弛感。皮囊里过去的灵魂仿佛是切尔诺贝利的土壤,每一寸都含着名为“庸俗”的有毒的辐射,他恨不得用嘴把这毒吸出来,再注入新的,但又因不够彻底,余下的部分仍在深处蠕动,无意中脱口而出的脏话和口头禅像慢性中毒的后遗症,显得滑稽又诡异。


我同张超说起这些事,他眉目低垂静静听着,手拨开我的头发为我系上项链的卡扣。鳞片泛着金属色泽的银色小蛇从椭圆的宝蓝色湖泊钻出,越过锁骨的山峦线在苍白的脖颈上蜿蜒,要钻进他无名指上戒指圈起的洞穴。

“很适合你。”张超将手搭在我肩上,掌心令人安心的温度和纹路渗入皮肤中。他弯下腰与镜子中的我对视,“他肯为你改变,挺好的。”

挺好的。

语气平淡,听不出欣慰,也没有其他情感。

我不清楚我在期待他予此怎样的反应,只知道现在这样不是我想要的。如果我是与他仅仅有点头之交的后辈,我会很开心有这样一位年长的智者耐心和蔼地倾听我的烦恼。

然而我们的关系明明不止于此。

心里失意的潮水不可控地漫起,“我倒不觉得是为了我,就像这条项链,也不是为了我买的。”我努努嘴角,尽力不让它坠下去。


男人对于同什么人交往也有一套选择标准:身份不必太显赫,也不必多富贵,重要的是文雅,有学问,有品位,有气派,最好是医生,律师或是学者。他心中不屑,但又不可否认张超夫妇恰好符合他的标准,于是便在他们身上进行一场预演,费尽心思学习构筑一种人工的亲密,一面“张老师”“李老师”恭敬地叫着,一面又出于妒意在暗地里与他们较劲。

我戴着那条项链同他拜访一对夫妇,两人都是医生,我父母曾经的同事,交情不算深。

男人每说一句话都用眼神揣摩着对方的评价,我在一旁陪笑,在尴尬的氛围中感到不适,我像是牛排盘子边上点缀用的西蓝花,来烘托他这主角。他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将话题扯到自己身上,一吹嘘起自己来便忘我了,看不出对方的笑已经严重通胀,快要维持不住外在的体面。

离开时他还沉浸在对方客套的赞许中,喷了发胶的头发每一根都精神抖擞扬扬得意地挺立着。像是想起什么,转头对我说:

“你说你当初怎么不学医呢,好好的医学世家,到你这就断了…”语气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我的耳朵自动过滤了接下来的内容,也许这些话我的父母都曾说过,我甚至能回忆起他们说话时的表情。

“我学什么啊?还种事还是得交给你这种有能力的人。”

他听完后脸上露出愉悦的神色,听不出话里暗讽的刺,还喜滋滋当作是一种称赞。他太过愚蠢,以至于我的嫌弃里甚至快生出一些怜爱。



男人在结婚纪念日送给我一束玫瑰花,99朵,还有某个奢侈品牌的手提包,他说记得我路过橱窗时多看了一眼。对此我没有任何记忆,因为我对它根本没什么兴趣,他也忘了我讨厌玫瑰,因为它的泛滥。

男人在耳边滔滔不绝编排着自我感动的戏码,我笑着打断他,“这可不符合你的风格啊,多俗。”男人羞涩地挠挠后脑勺,把手搭在方向盘上。我发觉他手腕上多了一块表,我对这些腕表品牌没什么了解,但记得曾经在杂志上看到过,价格不菲。

我仍处在疑惑中,忽然觉得脸颊旁的空气在升温,男人的脸此时离我只有一个指节的距离。我触电般迅速别过脸,打开车门逃走,快到他尚未反应过来,仍维持着身体前倾的姿态。


那束玫瑰静静在架子上躺了几日,我看见花瓣蜷曲起的枯黄色的边缘,以往我会觉得可惜,而现在它的枯萎反倒给人一种始乱终弃的理由。


当我即将将它扔入楼下的垃圾桶里时,听见李静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就枯了一点呢,现在扔掉,是不是太可惜了。”她的纤细的手指掠过花瓣,又轻轻握住我的手腕,轻得如同一片羽毛,她笑着看我,等待我的回答。

阳光从她头顶强烈地倾泻下来,把她全身照得透明,刻印金色的弧线,我盯着她琥珀色的瞳孔,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她的瞳孔是世界上直径最小的海,只要看到这双眼睛,我便像受了蛊惑,灵魂被海浪卷走,陷入失神。


我们三人围着窗前的木桌站着,阳光巧妙地在屋内投下一道明暗分界线,切割出两个倾斜的世界,他们站在光里而我立在暗处。

因太过迷信命运,我总是将在生活中捕捉到的一些细枝末节视为某种预兆,像往生活的叙述文中塞入大量诗歌化的意象,这些意象是海中的暗礁,在船撞上的那刻,才能清晰地感知到它的存在。

触礁的时刻,也许就像现在,在多年后会忽然想起的某个瞬间。

在这个被分割的世界中,过往种种不断浮现:丢失的戒指,纳斯卡线,钥匙,十字路口上的赫拉克勒斯,被我带走的那句经文,餐桌上浮士德与梅菲斯特的赌约…


越是阴暗的生物,越是想要占有自己不该拥有、不曾拥有也无法拥有的温暖和光亮。


“你们”,张超试探着发问,“最近怎么样?”他看着我手中迟迟未落下的剪刀与仍空着的花瓶,将一枝修剪好的玫瑰放入花瓶中,动作和语气一样轻且谨慎。

“他最近挺关心你的。”

此刻我终于明白张超之前平淡的反应,以及话里愈加频繁出现的“他”。

我想,这或许是种暗示。

我们都知道畸形的关系见不了光,他们在清醒后意识到不可能长久地沉沦其中,而我仍在其中愿意醒来。他在暗示我一切都得回到正轨。

我可以疯狂地、不顾一切地任自己破碎,做峭壁上摇摇欲坠的山石,但历经艰辛终于由险道驶入坦途的列车无法再度承担偏离轨道的风险。


我该理解他们吗?可我偏偏如此自私。


“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他太残忍了?”我漫不经心笑着反问,指甲一下下掐在花瓣上,直至上面落满新月,我在沉默中继续着对它的折磨,玫红色血液溢出,我想起阿多尼斯曾经写道,“什么是玫瑰?为了被斩首而生长的头颅。”一个为悲剧宿命所作的注脚。

张超在沉默后缓缓开口:“你别对自己残忍就行。”

书店里他让我别虐待自己,如今他让我别对自己残忍,仿佛一直以来我只是个热衷于对自己施刑的变态,渴望以淋漓的鲜血与狰狞的伤疤唤起他们的怜悯,而他已经识透了这种烂俗的伎俩——他的语态中已寻找不到往日的痛心与怜爱,平静的,像医生给疑病症患者开出的一张安慰性的药方。

手中花瓣已遍体鳞伤,我将它一片片揪下,花被判处死刑,看起来却像是行刑者在占卜。可惜我无法从中推断我们的未来。

李静感受到我与张超间剑拔弩张的怪异气氛,抚了抚他的背,又用哄孩子的语气唤我:“我们换个位置吧,这有太阳,暖和点。”

我笑着摇头,最后一片花瓣落下。

我的爱如创造了一个宗教,侍奉随时会陨落的神,而我是神话中那个以蜡制翅膀飞向太阳的伊卡洛斯,也许在神陨落之前,我会先坠海而亡,神也无法幸免。


我们都在劫难逃。


玻璃瓶中开出高高低低的玫瑰,锋利如刃的分界线在晦暗中变钝,切割不出分明的两个世界。

夜是慷慨的救主,白日藏匿于阴暗角落的生物得以爬上夜的救生筏,黑暗中众生平等。


密码正确的提示音在寂静的楼道中响起,我推开门,屋内已被漆黑吞没,浓得化不开的黑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转过身,一手抱着三个玻璃瓶,另一手去摸墙上的开关。当手指摸索到凸起的开关准备摁下时,声音猝然在身后响起:

“回来啦,等你很久了。”

原来人在极度的惊惧中会失声。

玻璃瓶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尖叫,碎片飞溅。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但话底和玫瑰的茎一样密生着锐刺,它们以子弹的姿态向我射来。

肉撞击塑料面板发出啪的一声,天花板上的灯睁开不倦的眼,怒目圆睁,它已在黑暗中窥伺许久。刺眼白光如瀑布淋下,我被冲刷侵蚀得面孔惨白。我不敢看他的眼睛,目光落在他仍停留在开关上的手,脸颊上浮起被掌掴的刺痛火辣之感,我看见那只手离了开关,心此刻也在胸腔中瑟缩。

我闭上眼,等待一场审讯。

那手未落在我脸上,它握住了我的手腕,手指紧紧扣住,姿态如一副镣铐。

“你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他的声音里甚至透出讨好的意味,若不是满地的玻璃碎渣与玫瑰,我几乎怀疑刚刚只是我的幻觉。

我避开他的眼睛,摇摇头,身体仍处在梦境跨进现实的恍惚一刻中,地上散落的猩红与纯白的反差刺痛着双眼,像血泊,像发生了一场无人知晓的凶杀。


那晚后生活一切如故,男人依旧在我冷漠相对时识趣地走开,他早出晚归,回家的次数也减少,我们默契地给彼此留出空间,维持着表面的和谐。

唯一不同的,是内心的恐惧在不断滋长,我告诉自己,这和那晚一样,是幻觉。

我每晚深陷在沼泽般的梦中,全身上下每块肌肉都是僵硬的,连声带也被冻结,心跳震荡在耳膜上。

我听见呼吸声,不是我的,温热的气息轻轻落在脸上,我努力让脸孔看起来安详,眼睛睁开极微小得缝。不要被发现,不要发抖,我在心里祈祷,浓墨中影影绰绰浮动出人脸的轮廓,逐渐清晰,然而只有眼睛,将近腐烂的眼球悬在空气中,慢慢靠近…

我在心中凄厉地尖叫,在窒息感中挣扎着醒来,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男人对我很好,至少在外人看来,他现在算得上一个“好丈夫”。

在张超和李静眼中,也是如此吗?也许他们明明已经看透他的伪装,却依然选择性地忽视这个事实。他们对我有所隐藏,我也不再像从前一样,赤裸地向他们袒露一切,肉体或是心灵。

一切像是逐渐回到原点。

一堵墙,两扇门,四个各有秘密的人,心事是阳台上那枝旁逸斜出的花,他们曾向我打开的天堂的大门,如今快要阖上。



我倚着冰凉的水泥墙,长久凝视中香烟末端的微弱火光化作烈焰在瞳孔中蔓延,中年男人哼哧哼哧喘着粗气的声音在楼道中回荡,烟雾一样漂渺。

“买了新电器吗?”

我侧过头,发现张超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站在了我身旁。长期的失眠让我的神经比原先更加脆弱,对外界一切都反应迟钝。

他话音刚落,便被烟呛得连连咳嗽,气流破开烟雾,影影绰绰的脸清晰起来。

“冰柜。”我简略地吐出两个字,松手,地上多了一具被鞋底蹂躏致死的干瘪微型尸体,“他说我爱吃牛羊肉,冰箱太小了,买个冰柜正好能多存点。”

我们又陷入沉默中,对话是水面上冒起又破裂的气泡。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窗户框出的幕布上幽黑海潮侵蚀橘红色无际的岸,在勃艮第红的泥沙中渗流。我猜他此时必定想起了那个荒诞不经的傍晚,轰然关上的门,跪伏在他脚边的我。


脚步声渐近渐实,节奏如沉郁的哀乐鼓点,楼梯扶手处冒出一个头,接着浮出整具身躯,然后是一台呆滞笨重色若死灰的冰柜,它的出现使我们得以从僵滞的气氛中解脱。

“你看这个冰柜,像不像一副棺材。”我被脑子里无端的联想逗得发笑,撞上搬运工人诧异的眼神,捕捉到张超唇上一抹稍纵即逝的轻笑。

“怎么会这么想?”

“也许是因为我每晚都在梦中死去。”

我开始给他讲述自己每夜的抽象而没有情节的梦。一开始都是些破碎的感官与景象,比如真实可感的呼吸,悬在空中干枯腐烂的眼珠,或是残留在母亲衣服与头发里的消毒水味,药片在舌面融化,苦涩咬噬味蕾。幼时家中堆满了肉色器官模型的幽暗阁楼,器官们剖开的断面露出狰狞的血色…再到后来,我在真切的梦中死去,死因未知,痛觉如兽般暴裂。

张超静默着听完,手安慰性地拍拍我的背,最后停留在肩上,虚浮地罩着,轻如随时会离去的飞鸟的羽毛,“你应该去…”

他的话被搬运工洪亮的招呼打断,我在心里将他无关痛痒的关切补全:看医生,或是吃点药。

“冰柜安好了”,我站直身子,他的手从肩上滑脱,“先回去了,再见。”我们同彼此颔首微笑,和路上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并无两样。


手握住冰凉的金属把手极缓慢地拉动,我在等待更多的可能性。终于门外狭窄的一线世界传来他的声音。

“你总是想的太多…对世界的质问太深,会丢失自己。”

期待依旧落空,我快速地阖上门,齿轮噬合的咔哒声吞没我失魂落魄的回应与心脏破裂的声音。

“谢谢您的建议。”

  

男人早出晚归,再逐渐发展到几天回一次家,从前的我或许会为这绝佳的犯罪环境感到兴奋,而如今我只嗅到安谧生活里潜藏着的反常气息,如同在隐蔽处匍匐蠕动的毒蛇。

这种诡异的预感是从何处滋长的?是他每晚递来并看着我喝完的一杯热牛奶,还是抽屉深处一瓶撕掉了标签的药片,某次他忘记清除的浏览记录?

这段日子是黑暗而模糊的,就像大雨来临之前的天空,雷声隆隆,遥远而隐秘。


无数雷声铺垫后锋利的闪电撕裂了云层,霎那间恍如白昼,猩红的雨点呼啸而过,我失神地蜷缩在支离破碎的天地间,任雨化作大火燃遍全身。

当李静的尖叫如瀑布倾泻而下,我发觉这个空间内无云无雨,真切存在的唯有周身冰凉滑腻的触感与灼目的红。

尖叫声过后是良久的沉默,李静和张超僵立在门口,而我像剥洋葱一样一层层剖析他们的反应:李静眼睛里的惊恐满溢而出,张超则是一如既往的冷静。他捕捉到了我的视线,我们就这样凝视着彼此。

这场心理的对决因李静的抽泣收场。

张超搀扶着浑身战栗的李静走向我。她扶着我的膝盖颤巍巍跪下,剧烈颤抖的手悬在脸颊旁,迟迟未落下,似缺乏勇气。

“是油漆”,我仰起如地狱恶鬼般血迹斑斑的狰狞的脸,去贴她冰凉的手心,扯出一个乖巧纯真的笑,“我没事,别怕。”

她的泪水终于挣脱眼眶,坠落下去,泪痕如瓷器上的裂缝。

我越过她白瓷的面庞,看见他紧锁的眉。


我想他们已从满屋狼籍与白墙上刺目的“欠债还钱”中猜出大概,而我拿出的几封恐吓信进一步证实了他们的猜测。

“我什么都做不了…”  同信件一起递给他们的,还有我苦涩的笑。

李静紧紧抱住我的那刻,这些日子用冷漠与回避筑起的堤坝在一瞬间溃决,我们没再说话,只是一直哭,泪水交融在一起,一旁沉默许久的张超也跪下来,伸手揽住我,膝盖撞击地面发出闷响。

我哭着,用尽全身的力气,直至喘不上气,意识不清。


我在那张熟悉的床上醒来,深深嗅着属于他们的气息,找回丢失已久的安全感。

我眯着眼假寐,从缝隙中看见李静倚在张超怀中,极轻的喟叹在迷蒙日光中弥散,我像被罩在当日那座钟下,每一声叹气的敲打,震得我身形俱散。

眼珠发热发胀,泪水在耳蜗曲线中滑转,消耗所有温度后滑进耳孔,或跳入织物经纬的海。


我爱他们像创造了一个宗教,侍奉随时会陨落的神,我总是在期盼神庙荒芜,雕像坍塌,好让我有一个脱离这段关系结束我们的痛苦的理由,然而神庙荒芜了依旧是祭坛,雕像坍塌后依旧是神,他们是那么好,乃至我愿意用自己的破碎证明它的高尚。


此后我从头发丝到指甲盖都变成惊弓之鸟,开始变得畏光——日光或是灯光,都太亮,太刺眼,会让房间化作拘押室。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些恐怖离奇的梦境在逐渐消散,我终于再度爬上夜的救生筏。


我彻底从梦魇中解脱是在某个夜晚之后。

那晚,我听见木地板上发出微弱的吱呀声,有脚步在靠近,接着感到床褥在软软地下陷,湿热的呼吸吹拂在耳后。我在极度的惊惧中紧闭双眼,不敢去分辨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第二日醒来,身边空无一人。

我终于确信这只是一个梦,一个收束一切悬而未决的谜题的梦,它是答案的预兆——答案是一条简短的讯息,在发光的手机屏幕上一笔一画缝合破碎的真相,布下杂乱的针脚,收尾处是空空如也的保险柜,银行陆陆续续发来的取款信息。


男人的母亲跪在地上死死揪着我的衣角,哭嚎着发誓他一定还会回来,让我不要离开。于我而言这听起来不像承诺,更像一种恶毒的诅咒。

楼道里站满了看热闹的住户,肉体垒起道德的高墙,细若蚊蚋的议论同尘纷飞。

我内心出奇地平静,冷冷地擦挤眼眶,没有一滴泪,心里不是悲伤或同情,反倒有把几千斤重担扔入海中的轻盈。眼睛在人群中扫视,没有发现张超或李静的身影,我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失落。

看客的目光变得灼热,期待着戏剧的情节走向。下一幕,是我不顾她层层的哀求挣脱开她紧缚我的双手,将她推出门外,重重关上门,隔绝一切。


总之,我逃跑了,人性纠葛的可怖景观随时能把我拖走吞噬。

总之,他永远地离我而去了。

“永远”这个词,就像无名指上的戒指,外圈镶嵌“仁慈”,内圈镶嵌“残忍”,它既能歌颂情感忠贞不移的圣洁,又能镌刻死生不复相见的恨意至深,而人们的目光往往只落在那颗耀眼的钻石上。


夜晚张超来找我,他似乎没准备什么安慰的话语,也无任何疑问,于是我们在黑暗中静默地对坐。过了很久,他开口了,语气分辨不清是疑问还是客观陈述,模棱两可。

“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原来他都看到了。但在黑暗中他一定看不见我嘴角浮起又逃遁的笑意,只能听见我淡漠的回答。

“能预料到的结果,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呢。”


残忍和恶只是自然,如同仁慈和善,不可缺失。面对命运的残忍,我只需要更残忍,对自己残忍,对他人残忍,这才符合动物本能,人性准则。


在我父母的出面调停下,男人一家结束了对我的纠缠,或许他们也自知理亏。我懒得去探究个中缘由,只知道是时候去清空记忆之壶,往日生活的每个细节,美好与丑陋的,都浸泡在液体中浮烂肿胀,散发腐臭。


我把决定出国的消息告知张超与李静,李静不舍地攥住我的手,一遍遍问我:“一定要走吗?”我不敢与她对视,她眼睛里永远散不开的哀愁会让我动摇。李静别过脸去抹眼泪,我听见张超叹气,如冰窟流出暖气。他伸来的手停在我脸颊旁,最终落在肩上,“无论如何,希望你永远快乐。”


离开那日,张超提出送我到机场,他惋惜地告诉我李静身体不舒服,没法和他一起送我。我笑着说没事,毕竟我已经不是小孩,能以捂住脸赖着蹲在地上哭泣的方式拒绝分离。 

出门前,我看着家具上都覆着白布的房子,素净如雪域,寂静如坟墓,墙角一滴红色的印迹显得格外刺眼,兴许是上次没清理干净的油漆。我蹲下来凝视它,它已干涸,红豆大小,微微凸起的弧面闪着光。我起身,阖上门封存一切。


仿佛故事的前后照应,离开的日子同入住那日一样下着细密的秋雨,风在无心的平面刮起一波波冷颤的皱纹。

“走吧。”

我走向张超,他递给我一束花,是洋彩雀。我愣了愣,接过时笑着打趣他,“我还以为你会送勿忘我,或者满天星什么呢。”他没有回答。


路上我们没有任何交谈,也许他想说的一切就在这束花中。

“这段时间谢谢你们,没有你们,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看向张超,期待着他的回应,等待钥匙插入锁孔,而他只是笑笑。

于是我继续说着,如同自言自语,“有空的话,请帮我浇浇花。”我在便签上写下密码,轻轻放下,转头看向窗外,“好。”他应允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

我原本以为同他们分离会似绝症,此刻心里却生出灭亡的兴奋。

我将手伸出车窗外,张开手掌,风穿过指缝,冰凉彻骨,我想起李静的手心。金属制品掉落的声音很小,只有我能听见。


原来腐烂的气味并不来源于我自身,也非他与她。


我回忆起他那句意味不明的话。


“对世界的质问太深,会丢失自己。”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荒诞而事实就是这样,真相与谎言纠缠不清,正义与邪恶从不分明,背叛与忠诚如影随形,人在将死中狂欢,暂且清醒地活着。

 

我们终将被真相的火焰灼烧并葬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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